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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卷 南海移民 之三十 傾危之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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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管家帶著李彥直就要退出,便聽門外一個男子聲音大笑而近:“乖女兒!看看爹給你帶了什麽來。”

屋內四人,除李彥直之外都兩股發抖,知道是來不及了!張管家低聲道:“躲床底下!”

李彥直不肯,道:“我光明正大而來,若躲床底下,就沒事也變有事了!”

這時哪還有時間給他們來回商量?便見一中年男子跨門檻而入,李彥直看這人時,見他武健沈鷙,長身火色,哪裏是個禦史模樣?那男子看見了他也是一怔,雙目在屋內諸人臉上掃過,見女兒焦急萬分,丫鬟畏懼萬分,管家目光閃爍,他是何等厲害的人!對眼前這幾個人的脾性又極熟,當即料到了七八分,逼視管家冷然問道:“這是什麽人!”

管家本來正想尋一套托詞來,但被陸老爺眼睛一瞪,登時汗流浹背,哪裏還說得出一句話來?

陸老爺的樣子就像要吃人,看著管家怒道:“你幹的好事!”手一按,竟然就拔出腰間佩劍向他斬落,要先殺管家,再殺李彥直!

那張管家其實也會武藝,若放在外頭也算是個人物,但在這陸老爺面前就像老鼠見了貓,縮手待死!陸小姐在乃父積威之下,竟也如軟在那裏一般!更別說伊兒了!

屋內只有李彥直一人尚能行動,他雖作書生打扮,卻是經歷過戰場的人。所以能臨危不慌,一見陸老爺手按劍柄,馬上反應過來,隨手就抓了旁邊一把梨木靠背長椅隔了過去,一聲啞響,陸老爺地佩劍斬在梨木椅上竟嵌住了!

要知自宋以下,士紳雖有佩劍。但多作裝飾之用,陸老爺這柄劍看起來光亮異常。也確有幾分鋒銳,但畢竟不是為上戰陣而作!他家用的家具又都是上品,那梨木椅子料佳質密,所以陸老爺這一劍非但沒將椅子斬斷,劍反而被卡住了!

屋內所有人——包括陸老爺在內,沒有一個人想到李彥直竟敢反抗!陸老爺為之一呆,李彥直順手將椅子一扯。打在陸老爺臂上,陸老爺一個不防,手臂吃痛,長劍脫飛,他的人也蹬蹬連退了幾步。李彥直拋下椅子,隨手就把劍給撿起來了。

這是大家小姐的繡樓,別苑的護衛都在外圍,陸老爺就算大叫一時也趕不過來。眼看局面一轉眼控制在李彥直手裏,張管家竟好像不知道陸老爺方才要殺他一般,護主心切,攔住喝道:“你做什麽!”

李彥直看了看他和陸小姐一眼,一手捧著劍柄,一手捏著劍刃。上前一步,腰微微一彎,呈給陸老爺,道:“陸大人,此間之事只是一場誤會,請勿於怒氣之下殺人,事後生悔。”

陸老爺剛才見他敢反抗先是一楞,見李彥直奪劍又是一驚,但他畢竟非尋常人物,很快便鎮定下來。再見李彥直奉還寶劍。行動中也算恭敬,言語又不卑不亢。心中不免驚疑:“這人是個什麽來歷!女兒房中怎麽會出現這樣的人!”臉上卻也不能示弱,哼了一聲,便將佩劍接過。

劍一離手,李彥直便退到三步之外,站直了肅手而立,陸老爺又將他看了一眼,佩劍還鞘,問張管家:“這是什麽人?”同樣一句話,這時問起來語氣已大不一樣!

張管家暗中早松了一口氣,道:“這位李哲李公子,是福建的一位舉子,準備應明年會試,提前進京溫習功課來地。因他一個朋友被詔獄誤抓了,不知從哪裏打聽到門路,病急亂投醫,竟以為這裏是……是錦衣衛指揮使親戚家的別苑,就來這裏求救。小姐見剛好是位故人,就接待了一下。”

陸老爺聽到“錦衣衛指揮使親戚家地別苑”一句,眉毛跳了跳,嘴角有冷笑之意,但聽到“故人”二字時,問道:“故人?什麽故人!”

張管家道:“小姐在普陀山進香時,為海盜所困,當時這位李公子也剛好到普陀山進香,得蒙李公子援手,這才化險為夷。”

陸老爺瞪著陸小姐道:“有這事?怎麽沒聽你說過!”

陸小姐本身其實也頗有膽識,這時已經緩了過來,心中不再慌張,卻撒起嬌來,捧著臉哽咽道:“你就知道讓你的人跟著我沿途收錢,女兒出了什麽事,你管過嗎?”

陸老爺的臉一下子青了,喝道:“外人面前,你胡說什麽!”

陸小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,她手蒙著臉,也不知有淚無淚,背過身去,丫鬟伊兒卻機靈,已在遞手帕了。

陸老爺雖仍懷疑女兒與這李哲有茍且,但他不願在外人面前多談家事,斜了李彥直一眼問:“你是武舉子?”

“稟大人,”李彥直道:“晚生是文舉子,嘉靖二十三年福建甲辰科第一名解元。”

陸老爺訝然道:“那怎有這等身手!”

李彥直道:“晚生是尤溪人,鄉裏間多盜賊,晚生從小就是一手拿書,一手拿刀,為桑梓除殘去惡,所以懂得些武藝。”

陸小姐聽了,心想:“怪不得他文武雙全!”悄悄回頭看了他一眼,怕父親瞧見,趕緊又轉回身去。

陸老爺卻也不全信,沈吟片刻,問張管家道:“他那朋友犯了什麽事?”

張管家輕輕咳嗽一聲,道:“他朋友是個富商,是底下的人胡鬧,或者是不當抓之抓。”

這句話說得隱晦,但陸老爺自然就知道所謂“不當抓之抓”其實就是因對方是頭肥羊,便捏造罪名抓起來敲詐,這是錦衣衛的拿手好戲!陸老爺哼了一聲。又道:“你可查清楚了?確實是不當抓之抓?”

張管家道:“確實,不會錯地。”

“既然如此,”陸老爺這才對李彥直道:“你明天派人送一千兩銀子來,然後就回家等消息吧。”

陸小姐忍不住叫道:“爹!李公子是女兒地恩人!”

陸老爺斥道:“既進了北鎮撫司的大門,哪能平白無故地就出去?要麽掉幾斤肉,要麽就得出錢,這是規矩!”

陸小姐不好駁嘴。李彥直已道:“大人說的是,晚生照辦就是。”

在嘉靖年間。一千兩白銀可不是個小數目!

陸老爺又將李彥直瞧了一眼,見他眉頭也不皺一下,又添幾分異色,輕笑道:“看來我這價可開得小了!”

李彥直微微一笑,道:“這錢也不是我的。陸大人人中龍鳳,大人跟前,晚生也不願故作奸商嘴臉討價還價。”

陸老爺哈哈大笑。問:“你可知道我是誰了?”

“尚未知曉。”李彥直道:“可‘陸’字若是不假的話,現在便也猜到幾分了。”

陸老爺揮了揮手,道:“去吧!明天記得按時送銀子過來!”

張管家領了李彥直出去與蔣逸凡等會合,眾人出門後,蔣逸凡問:“出了什麽事?剛才那個管家忽然派人來把我們都帶到一個偏僻屋子裏,行色大非尋常。”

李彥直便將屋內情況擇要與他說了,蔣逸凡笑道:“原來這事陸老爺不知道啊,他是懷疑你和他女兒有茍且呢!三公子你說說實話。你進了那繡樓之後,到底有沒有發生什麽事情?”

李彥直斥道:“胡說八道!”

蔣逸凡卻不怕他,賴著臉低聲道:“別怕羞嘛,咱們誰跟誰啊!說一說嘛。”

李彥直在他面前也板不起臉來,笑笑而已,蔣逸凡也不是只一味胡鬧。忽然想了一下,道:“對了,聽你轉述他的氣派和說話地口氣,可不大像個禦史……會不會其實就是錦衣衛的人?嗯,姓陸,姓陸……那會是誰呢?”

“我怎麽知道!”李彥直說:“應該是個大官,又姓陸,原本以為他是個禦史,本朝禦史是又多又雜,升遷轉職又頻密。所以難找。但像他這樣地人,滿北京城沒幾個的。你回頭打聽打聽,一下子就能打聽到的。”

蔣逸凡道:“我來北京也有一段時間了,京城的權要雖大多沒見過,可姓名履歷也大多記在肚子裏,姓陸的嘛……”他要從頭數下來,第一個就是:“陸炳,這家夥可了不得!當今錦衣衛頭把交椅!錦衣衛在他手裏,可把東廠都架空了!那是開國以來未有之強勢……”說到這裏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氣,便覺背脊涼颼颼的,扯了李彥直地衣袖一下,道:“三舍,你說……我們不會好死不死,真撞到了這位天下第一錦衣衛了吧?”

張管家回到繡樓,卻見陸老爺坐在中間大椅上,看著地面上那把被他砍出一道裂痕地梨木椅子發呆,陸小姐坐在一邊,嘟著嘴不說話。張管家見了,忙要收拾那椅子,被陸老爺喝道:“放著別動!”過了一會,又道:“派人去南鎮撫司,看看有沒有這小子的宗卷!”

張管家應命去了,宗卷調來時已是深夜。日間陸老爺要殺張管家時,若不是李彥直擋得一擋他早沒命了,所以心中對這個舉子其實十分感激,呈上宗卷之前先打開看看,只見上面寫著:“李哲,字彥直,福建延平府尤溪縣人氏,甲辰科鄉試第一名解元,授舉人,幼有神童之名,七八歲間助本府推官平礦盜,延平士紳皆稱譽之。父為礦頭,長兄為巡檢使,次兄為行商,販番貨於閩南粵東間,家由此而富。延平多盜,李氏為強族,練鄉勇禦寇,賴之以安者七八縣。”最後有個紅戳評價——“清白”。

要知錦衣衛調查一個人也是分等級的,若是焦點人物——也就是指揮使親自用心那種,便祖宗十八代的履歷都能翻出來,不過這種情況一年也不見得會出現一次。其次是權要人物,比如當朝宰輔夏言、嚴嵩等人。以及外藩諸王,在京公侯駙馬世襲將軍,都是重點監督的常例。再次之,才是各級大臣,如尚書、禦史、巡撫等。知府知縣以下能進入錦衣衛視野地就不多了。

李彥直不過區區一個舉人,鎮撫司的人能在他上面花多少心思?因此他這檔案只是個大路貨,是流水線作業上的成果。而且還是兩三年以前地情況,辦事地人大概花了一兩天功夫在福州打聽了一下。寫完就不管了。在那之後檔案封存,就沒再更新過了。

張管家見宗卷上沒什麽瑕疵,便安了心,就要將宗卷放好了,入內呈交,還沒進去,伊兒偷空走過來。悄悄問:“有什麽問題沒?”

張管家微微一笑,低聲說:“幹凈得很!而且看來這李舉人在福建頗有根基,甚得士紳扶持,也沒有惡名,只要老爺不是刻意要對付他,就不會有事。”

伊兒歡喜著又進去了,張管家入內,將宗卷呈上。陸老爺看了一眼,哼道:“不詳不盡!”

張管家道:“他一個舉人,能有幾個字就不錯了。”

陸老爺卻道:“馬上派人南下,起一起他地底!就讓……讓馮奪去!我要……”

就在這時,忽有人直闖到房外,不斷有人喝道:“做什麽!做什麽!”來人卻還是氣喘籲籲地闖到門外。才跪下道:“十萬火急!”

陸老爺聽見那人的聲音,問:“是陸清嗎?”命:“進來!”

那人奔了進來,遞上一張紙條,陸老爺是何等人物,日間李彥直奪了劍,生命危險就在咫尺之間,他也只是微微一驚,並未如何慌張,這時看了紙條上地字卻整張臉變得蒼白!

陸小姐正捧了一碗燕窩進來,見到這情景也嚇了一跳。驚道:“爹。怎麽了?”

陸老爺拳頭往桌上重重一捶,怒道:“有禦史多嘴!”竟然爆了粗口:“他娘的!這群瘋狗一天不咬人會全家死光嗎!”

陸小姐放下燕窩。給父親揉心窩順氣,道:“那些禦史天天這樣亂咬人地,爹爹你也說他們是瘋狗,就別理會他們,不就成了。”

陸老爺重重將紙條扔在桌上,道:“已經捅到夏閣老那裏去了!夏閣老已經擬旨準備要拿我了……”聲音竟有些發顫。

陸小姐便知道乃父不是在發怒,而是在害怕,道:“夏閣老和爹爹不是很好嗎?”

陸老爺連連頓足,叫道:“你知道什麽!他這個人……他這個人……唉!誰落到他手裏都別想好過!這次又叫他撞了個正!這可,這可……這可如何是好!”

陸小姐受到的沖擊沒乃父直接,拿起那團紙條,見陸老爺沒阻止,便打開看了一下,臉色也變得毫無血色,陸老爺已經起身道:“走!現在就回去!”

“現在?”陸小姐驚道:“現在可是夜裏……”

陸老爺叫道:“回到京城,或許還能想到什麽辦法!留在這裏是等死!”

陸小姐叫道:“我陪爹爹一起去!”

陸老爺一呆,看看女兒,嘆了口氣,道:“不!你留在這裏!”對張管家道:“你收拾好行裝細軟,萬一有不好的消息傳來,馬上帶小姐走!回湖廣去……”頓了頓,道:“我在京城若是失勢,湖廣怕也呆不住,還是去找,去找……”他手握大柄之時,滿京城的人都怕他,官場上個個都敬他,這時大難臨頭,再要找個萬一自己落難也會不舍不棄的真朋友,想了半天竟想不出一個來!頹首搖頭道:“希望這個檻能過去,陛下遇我甚厚,又是這麽多年的主仆……可他總是喜怒無常……萬一……自求多福吧,自求多福吧……”

最後竟是長嘆出門!

張管家送了陸老爺出門以後回來,見陸小姐坐在燈下凝眉,便道:“小姐,我們……要不要收拾一下?”

若是尋常官宦人家千金,這會多半是哭哭啼啼,手足無措,但陸小姐從小受乃父熏陶,見多識廣,這兩年又朝聖諸名山,走過萬裏路,在普陀山時甚至遭遇到極大的危險,有了這等歷練,這時便不如何慌張,將手中那紙條又看了看,道:“咱們家是做什麽地,你又不是不知道!有多少仇人,怕連爹爹自己也算不清楚!若爹爹出事,皇上又不肯庇佑,我們能走到哪裏去?”

張管家道:“那也總得準備準備。”

陸小姐沈吟良久,道:“是得準備準備……”但她想的卻不是如何逃走,如何安身,而是想著如何保住陸家。但這時他見識未到,心智也尚未老辣,便一時不知該如何著手,要找個人來商量嘛,她畢竟是閨閣中人,識得的人有見識地都是父親地同僚、下屬,未必可靠,閨中密友則完全不能找來談論這個話題,因此她的七竅玲瓏一轉,很快就想到了李彥直!眼睛亮了一下,便道:“張伯,你也設法連夜進城,去找那位李公子。”

張管家奇道:“找他做什麽?”隨即頷首道:“不過也對,這位李公子甚是義氣,雖然只是個舉人,但他在東南好像頗有勢力,若是他肯幫忙,讓我們到福建找個地方安身未必辦不到。”

誰料陸小姐卻道:“不!我不求他這個,我……我一個女兒家,見識短,雖想幫爹爹地忙,卻不知從何著手。而他能在群盜包圍之下從容不迫,則胸中必有經緯奇策!我想將眼前之事與他實說了,希望他能給我出個主意。”

張管家驚道:“這如何使得!”

“現在沒什麽使不得的事了。”陸小姐道:“爹爹要是倒了,那就什麽都完了。那位李公子……雖然只見過幾次,又鬧過些別扭,但我覺得……這人可以信任。你去吧,萬一出什麽事情,我來擔待!”

張管家卻覺得小姐兒戲了,道:“若說要他幫我們在福建找個安身之地,或許他能辦到,畢竟那邊山高皇帝遠地。但這件事情,雖然老奴還沒弄明白究竟,但也猜出其中牽涉甚大!他一個才從福建來的舉子,在京中毫無勢力根基,如何幫得上忙?”

“他沒有根基,沒有勢力,我們有啊!”陸小姐道:“我現在要借重的,是他的見識。”

張管家道:“他的見識能強過老爺不成?老爺都沒辦法。”

陸小姐道:“旁觀者清!爹爹被夏閣老一逼,如今心已經全亂了。”

“可這件事情跟他說真的妥當麽?”張管家道:“萬一他宣揚出去……”

“他不像這樣地人。”陸小姐道:“當然你如果仍不放心的話,還可以買個保票。”

“小姐是說……”

陸小姐道:“那一千兩銀子啊,就且讓他遲幾天再送過來。”

張管家哦了一聲,問:“銀子讓他們遲點送,那人……”

陸小姐見他窮究亂問,不悅道:“別說這麽多了,去辦事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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